当我们还在阴沟里时,王尔德正一边仰望星空,一边吐槽
1900年,46岁的王尔德因脑膜炎病逝,死前名誉尽毁,最后长眠于拉雪兹神父公墓。后来,英国人认识到他的伟大并为其树立雕塑,上面刻着他的名言: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上世纪八十年代,英国乐队The Smiths在《Cemetry Gates》里唱道:济慈和雪莱站在你那边,你输了,因为王尔德站我。
奥斯卡·王尔德
从19世纪到20世纪的一百年间,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唯美主义相继衍生、互有交集,这些文学流派打破了古典主义的雍容华贵、和谐划一,再一次把"人之为人"的多彩个性和罗曼蒂克的绮丽梦想挥洒于世。在唯美主义流派中王尔德当属第一人。
他的诗歌不如济慈、波德莱尔、兰波、叶芝,戏剧不及萧伯纳,小说上虽然同样精于剖析感性与官能的纤毫微末,也没能写出晚辈——"恶魔主义者"谷崎润一郎那样长篇的风俗画卷(《细雪》)。很多人都把王尔德当成抖机灵的毒舌,停留在他松散的警句段子上,而王尔德之于唯美主义的真正意义甚至可称为是个"美的理论家",就好比如果你只看到了王尔德的段子,就像是看到一个衣着火辣的美女,当你逐层阅读王尔德时,就像美女在一层层宽衣解带,最终胴体毕现。
关于其"美的理论"中对"美"的解构,他反复提到艺术、象征、想象力等的重要,甚至在他批判旧情人的薄情时都一再强调"无爱是因为缺乏想象力",这些词汇太过抽象,我只能在阅读中结合自身经历去理解,对于一个作品,"表达思想"和"唤起感受"同样重要,个人的体验感受于外是虚无的、无用的,于己是不可言说的精神唤起,因此王尔德说"正如艺术本身一样,艺术的根本特性就是无用。"关于唯美主义的王尔德的特质,我试着归纳如下:
王尔德具备天生成为偶像的资质,相比其他文学大师,他更有亲和力、魅力,要知道并不是每个天才都能拥有自信,比如卡夫卡。王尔德的自信在于他有资格自负于智慧与才华使他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者",拥有从里到外、如假包换的倾奇之风,1米93的王尔德可谓是高大朗逸,虽然后期有发福的征兆,但"早在13岁起就有了花花公子的品位,喜欢深红色与丁香色的衬衫,配淡紫罗兰色领结。在牛津上大学时,他衣服上的格子总要比同学们来得大而显眼。"
王尔德虽然过着驱车鱼肉、挥金如土的生活,但三观很正。虽然出身优渥、高贵矜傲,但他讨厌的是蠢,而不是贫穷。也许他根本不懂政治,但对于这个无政府主义者来说,权贵财富、私有制或者是社会主义存在的价值在于是否能最大化的实现每个人的个人主义:
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或你叫它什么都行,通过把私有财产转化成公共财富,用合作取代竞争,必将会把社会恢复至一个彻底的健康的有机体的恰当的状况,并且保证社会每个成员的物质福利。一句话,它将使生活有恰当的基础和恰当的环境。——王尔德《社会主义制度下人的灵魂》
在文学中王尔德是个喜好游戏的多面手,无论是诗歌、小说、戏剧,而在童话文学界,顺着格林兄弟、安徒生往下数,很快你就能看到王尔德的地位,他的童话不仅是欧美儿童必读,同样也有震颤成年人心灵的力量,根源就是他对普世价值的悲悯。
王尔德对美的胸襟、眼界更为广阔,他说过"悲伤是人类所有情感的极致,它既是所有伟大艺术的表现形式,也是所有伟大艺术的试金石。" 王尔德以悲为美,但从不以颓废为美,横向对比日本的唯美派,他超越了谷崎润一郎的颓废主义和病态肉欲的享乐。
《夜莺与玫瑰》,一名青年因为没有一朵可以送给爱人的红玫瑰而痛苦不堪,善良的夜莺被青年学生的痴心所打动,用胸口之血染红了玫瑰,死于荆棘之下,然当得到红玫瑰青年满心欢喜找到爱人时,她却更喜欢珠宝而非玫瑰,学生一怒之下将玫瑰扔进了臭水沟
他的《快乐王子》存在着一种大的悲悯情怀,王子并不快乐,是他的存在让贫民快乐,王子牺牲自身成全他人,单纯的美和爱是值得歌颂的,有了善的附加则更完美。王尔德笔下童话中的主角以男孩、王子的形象出现,这正是他精神血统上的一种高贵的纯化。博尔赫斯说王尔德是个"坏孩子(enfant terrible)",拥有"不可摧毁的天真",是极高的中肯评价。
梦想家只能在月光下找到前进的方向,他为此遭受的惩罚是比所有人提前看到曙光
最初看王尔德时,会把他和三岛由纪夫联想到一起,两人身上都有鸦片般的邪气,对美学有着执着的追求。王尔德笔下永葆青春的道连·格雷,就如同三岛由纪夫对古希腊战士赤裸胴体的渴望一般,他认为人要在年轻的时候死去,老化的身体是丑恶的,是和他的审美观相背离的,可以说"不美,毋宁死"。
还在平冈公威时期的小三岛在「圣塞巴斯蒂安殉难图」面前完成了第一次酩酊般的射精,王尔德对道连·格雷的画像也像是在进行了一次唯美的、纵容的自慰。
相貌极其俊美的贵族少年道连·格雷向自己的画像许下心愿:美少年青春永葆,所有岁月的沧桑和罪恶都由画像承担。他也因此放荡不羁、为所欲为,道连美貌依旧,画像却一日日变得丑陋不堪。最后当他大彻大悟举刀向丑陋的画像刺去时,自己却离奇死亡。他的面容变得丑恶苍老,而画像却年轻如初
道连·格雷觉醒之时也正是美与邪的萌芽之时,在恋爱观上他好恶无常,对于爱情,他爱的不是人而是美感,一旦美感丧失,天使般的女孩也会形同枯朽。把自身的价值观奉若神明的人会变得非常苛刻,也会因为苛刻而变得孤独。用自己作为标尺来衡量世界,毫厘必较的排斥外界时,也不免会遭受外界的排斥。这种孤芳自赏的状态也同样存在着一种无法摆脱的成瘾性,这种禁锢是自我伊甸园,也是他人的地狱。
《道林·格雷》2009
书中亨利勋爵是王尔德的文中代言人,他不停的兜售贩卖那套既荒谬又合理的价值体系。王尔德的生活态度在本质上或许就是一种生命的标新立异,追求自我价值的最大化实现,官能上的和精神上的。就他的观点在文中说:只有两条途径可以到达文明 —— 一条是修身养性,另一条是腐化堕落。
《道连·格雷的画像》1970
"修身养性"是他对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平庸者的超越,王尔德即使生在现在也绝对是个"倾奇者",这种思想上超前的人在本时代往往会被视为疯子,他的离经叛道并不是丑恶淫邪的昙花一现,他的思想是多元的、矛盾的,包涵了错的美和对的丑的对比,卓越邪气和平庸俗气的较量,精神上妖冶罂粟对灵魂贫瘠荒原的嘲讽挑逗。
好就是顺乎本性…被迫迁就别人便是违反本性…所谓现代道德就是接受当代的标准。我认为,任何有教养的人接受当代的标准都是最不道德的行为。——王尔德
另一条通往文明的路——"腐化堕落"是追求精神、官能上的极大享受,这种享受不受道德伦理框架束缚,这就是他为何不看重婚姻认为爱的无私是种平庸("离婚的主要理由是?结婚")。这个官能是广义的使人舒适满足的感觉,也是广义的对美的态度。这种思维是顺其自然而不是顺从时代的,在他眼里平庸几乎等同于犯罪。"一切犯罪行为都是庸俗的,正如一切庸俗行为都是犯罪一样。"
《道连·格雷的画像》中王尔德用莎翁戏剧般的英式严谨风格对美进行了一场过滤,一种精神洁癖上的审美,并逐渐发展为对美奢豪无度的享乐挥霍。道连·格雷起初像是一个物件,一件精致的玩物。画家霍尔沃德把审美触发,把道连格雷当成了一件艺术品,这种混淆几乎狂热。珍贵艺术品般的供奉无限放大了道连的优越感,对待试验品般的引诱催熟了道连审美观的形成并趋向畸变。
在书中的第十一章里,王尔德洋洋洒洒的把道连·格雷对个人主义、唯美主义的极端追求写得奢靡华丽、登峰造极。道连·格雷对香水、音乐、宝石、刺绣、挂毯、基督教法衣的收集癖在王尔德纵横捭阖、引经据典的笔下,俨然成了一座美学博物馆:
蒸馏各类香气很浓的油,燃烧来自东方、气味难闻的树脂。他知道人的情绪都在感官中得到反映,所以便潜心于发现两者之间的真实关系,探究乳香中有什么东西使人变得神秘;龙涎香为什么能撩拨人的热情;紫罗兰能唤起对了结的罗曼史的记忆;麝香会扰乱头脑;金香木要玷污想象。
他总想确立真正的香水心理学,估算着各类物质的不同效果,例如有甜香味的根子、带有花粉的香花、芳香的香膏、黑色的香树、闻之使人作呕的甘松香油、会弄得人发疯的乔木,还有据说能驱除心里郁闷的芦荟。
美,作为人类精神世界的重要寄托,可以发展为从属与哲学的美学,它既是一门思辨的学科,又是一门感性的学科。在日常中,美又渗透到各个角落和人们的观念中,有时人对美的要求也几乎是病态的,任何人都不能否认在骨子里都是亲近美厌恶丑的,厌恶不符合审美标准的非美的存在。
我认为美比善更要得。但反过来说,我比任何人都乐于承认丑比善更要不得。——王尔德
显然人类对美的要求是优先的,对丑都是放在最末位排斥的。丑的概念也很广泛,包括:外貌的不修边幅、气质的懈怠、思想的懒惰、对虚伪恶念的放纵,甚至混沌不明所以的人生都可以称之为"丑",丑上升到一定程度就是恶,丑恶。
相对应的,美的概念也很广阔,只不过我们普通人太纠结与美的表面了,每个时代都会制造一套美的标准另世人趋之若鹜,仔细想想美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流行产物,会在观念改变时随时被废止,被新衍生出的美嘲笑。美,无形中产生了一座牢笼,在官能、感性、欲念编制下网罗了人的精神世界,王尔德也不例外,他既是美的倡导者,也是美的受害者。
《自深深处》是王尔德在狱中写给他薄情的同性恋人道格拉斯(波西)的长信。王尔德深陷于这场错爱中无法自拔,他深刻的分析了自己如何在禁断之爱中迷失自我。最终在神启的慰藉和艺术的美好的双重感召下,超越世情走向了救赎的平静
很多文学大家都以情书流传于世,但像王尔德这样把苦恋情书的亲身经历写下来的却不多,这部最后的作品被其命名为《DE PROFUNDIS(深渊)》,又译为《深渊书简》、《自深深处》,这让我想到了汤显祖在《牡丹亭》中的名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就是王尔德无法摆脱不伦之爱和错误对象的原因吧,这种原因可以说是无因的"不知所起",性情之人往往受困于此。
王尔德和其恋人道格拉斯(波西)
对于人生的种种挫败和黯然,有的人选择大步走开,有的人则以痛苦作为自身存在、感知世界的方式。当然前者是无可指摘的美德,是积极的趋利避害以追寻自我的良好方式,后者虽然孱弱,但真的就是一无是处么,只是每个人对情感感知的选择途径不同,就像是壁虎可以断尾求生,人的肉体若是残损,即使嫁接假肢,也会有隐隐蛰伏的"幻肢痛"。
苦难是我们生存的方式,这点在你听起来可能有些不可思议,但苦难是我们感知生存的唯一方法,对过去苦难的追忆是我们狱中囚犯生活的必需,它可担保并证明我们获得身份的延续。——王尔德《自深深处》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王尔德之才不可谓不慧,正是因为他崇尚美的同时,也崇尚文学艺术对自身存在价值的意义,他深深沉迷于美少年波西,但也正是因为波西的浮浪肤浅阻碍了王尔德在精神世界中独自畅游。是太过崇尚智慧让他背负了沉重的包袱,他的深情也因此寿限不长。
道格拉斯(波西)传记
在《自深深处》的前半段,王尔德对恋人的薄情、肤浅大加挞伐,感情这种事上任何对前任的议论都显得不那么厚道,在两年牢狱之灾的隔绝中,他的怒火渐熄,于重重矛盾中再次把救赎之手伸向文学与艺术,在书中尤其精华的部分是王尔德对耶稣的全新认识,他破天荒的指出:耶稣是一个个人主义者。
一个人若要像耶稣一样生活,就必须完全彻底地成为他自己。——王尔德《自深深处》
正是因为耶稣通过悲伤和受难两大途径,传播了博爱、宽恕,击碎了古希腊神祇崇拜的高傲,使人得以和上帝肩并肩坐在世界之巅,他并不是我们熟知的慈善家、利他者,正是因为他成为了他自己,我们才间接惠利于他的慈悲荣光。
电影《王尔德》,裘德洛饰演其情人波西
最终王尔德释然于宽恕波西的恶,但他仍然执念与其再次相见。有一个词叫做"太上忘情",是指圣人能不为情感所动。有人说"人非矫情,即是任情,矫情者奴情,任情者奴于情,太上忘情。" 王尔德尚且不能看开,我们普通人也会纠结于任情、矫情和为情所奴役,有人持反面观点,认为"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这就抛出了一个难题:"奴于情的消极人生" 和 " 钟于情的真实可贵人生",该如何界定?是不为情所羁绊做个快意的圣人?还是心心念念做个卑微于爱的俗人?或许王尔德也没能找到答案,我也没能,你们呢?
王尔德和人波西。王尔德为了他锒铛入狱。倒是因有伤风化被审判时,是他的第一任男友罗斯掏钱请的辩护律师,最后潦倒病逝在旅馆时,也是罗斯最终陪在他身边
作为偶像的王尔德
王尔德说:"崇拜是一种享受。"什么是享受?举个例子中国人对儒家文化就是一种享受,这种享受维持了千年,不自觉的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大多数中国人的是非观是非常简单的,忠诚耿直仁义守信往往是最基本的标准,而道德上有一点瑕疵的人,即使在其他领域成绩斐然也很难成为后世敬仰的对象。中国人还很喜欢塑造"高大全"这种一根筋的英雄形象。我试着称这个为"正统崇拜"。
王尔德这类的人显然游离于正统,我称之为"外道",每个时代的"外道"倾奇者或许是数十年不遇的,这种人若能留名于世,可想而知是要突破当代人重重打压,凭借强大的个人魅力和超前的思想顽强存活下来的。这种人往往会成为引导后世新思路、新价值观的人物,犹如坐着时光机从未来过来传播新理念的人物。"外道崇拜"同样也是有存在价值的,是一种具有前瞻性的关注。
王尔德因同性恋有伤风化而被当时的英国社会打压至死,世事变迁,如今的英国已成为腐国,而王尔德还是王尔德。他多情、毒舌,也许因为他也很孤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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